（一）

 

    在这间屋子里，我数不清自己送走过多少花事。

 

    从料峭春寒和沙尘间的报春，到“杨花点点是春心”，还有此刻半山新绿半山净白的槐……而槐花一开，夏季便到了，这是我的个人经验。槐树在春天最后一个长叶子、吐花穗，你即便想他是田间悠然的老牛也可，反正慢吞吞地牵引身后喧闹的繁花，一夜之间“看朱忽成碧”。

 

    若是从前我可能还会想到伤春的旧事，可是类似的黄昏，即使是零星的雨、朦胧的雾，我从山下经过，厚积的绿总给我平和，于是时时拨动门闩的话都散了，苦行的结局就是现在，夏天来临，胸怀从此烁落。对于枝头上的新叶，我是流连的客，终日从他们丰富的根脉上踏过，脚步略带闲散。或许秋天来临，落叶重回土地，便记起，我是他多年的相识。

 

    （二）

 

    春色如许，我安然相送，竟无法遏制思念故乡的春天！

 

    他是我书橱里一条干枯的杨枝，来自我儿时谙熟的一棵细瘦无比的白杨。上一个冬天，我回到那个已经废弃的院落。秸秆和积雪很深，黄牛在阳光下的残垣里反刍，这个我曾经用梦境和泪水丈量过无数次的家，已经面目全非！

 

    直到我认出他，凭借他没有挪动的脚步，认出他一直在等我们归来。我站在他枝节间的大眼睛所闪动出的柔光里，一下从十岁的小女孩变成领着丈夫、儿子归来的妇人，一时不能推断他或许讶异还是欣然。回来的时候，我折下一条缀着几点芽包的枝条，想象不久后他就舒展眉眼，漫天作雪……

 

    现在，东北大平原上的春天也正该慢慢谢幕，田畴间秧苗嫩绿，杨柳渐渐撑起荫凉，立事的孩子正把毛绒绒的雏鸭雏鹅赶进河流……

 

    而我的这一枝春，因凝固，哪儿也不走。

 

    （三）

 

    春天从哪里离开，到底是一个问题。

 

    或许从尘土，从流水，风雨，甚或愁情。这些文人的猜测就是猜测，反正春本无主！去就去吧，没听见岑参说，“春与人相乖，柳青头转白”？

 

    可是今年漫长的春天足够人消遣，就是我们的山上，朝也是云，暮也是云。那些润湿的气息淋在大喜鹊身上，他们就结束一冬天的冰冷散步，山势的圆润早已证明他们内心的丰满。如果你有幸还能听见他们用辛劳和智慧做窝，用深情而富足的声音和自己的孩子、伴侣说话，你就知道，春天是最好的，大家不只用翅膀交谈了……

 

    春天来去都是实在的，你知道，既不在空中又不在大地上的东西是没有的。在云里，一切悄悄结束，慢慢发生。我想叫他“云使”，不仅仅是因为他送来生命的润泽与可能；更因为他们知道，在苍茫世间，人们该把最灼热的眼神安放在哪里以及什么时候上帝会撒下解救的种子……

 

    （四）

 

    等到新晴，带来种种神秘而迥异的绿。

 

    这时从我的窗子望去，他们有着自己的浓密、稀疏，犹如饱经风霜的老者和一群稚嫩的孩子，构成壮丽的思维森林，阳光和清风常常垂顾，增加他们参差的威仪。

 

    而世间匆匆的庸碌者，必将困惑于这幽深及未知。因为你站在高处，绿，曲折如小巷，藏些难解之意：虫鸟的对答，黄昏的薄雾，断续的竹笛。

 

    我虽不能够和黑松与洋槐操同一种语言，表达喜悦或思念；但终究忘不掉我们初见在那一个清香四溢的黄昏。这林林总总的绿，是生命里可以尽情投奔的温暖，帮你逼出所有的寒，剩下狭隘生活蕴含的无限热力与可能。

 

    如果世间有无数遁形的门，我必长久立在门外；如果门里有弄琴的姑娘，我祈求做她纤柔的指。

 

    （五）

 

    季节交替，无非在上演生之过程。《说文解字》中把“生”释为“进”，即如草木生于土上。

 

    昨天在喧腾的海边我见到三四米长的大海带，赶海的老人正把它铺展在沙滩上，然后卷成一团，像卷起棕黄油亮能带来风暴的漩涡。老人说它长在海沟里，追着一线光就能够长出海面。说实话，我并不知道海带长出水面好或不好，但是生而向上，向上才有可能触及理想的天庭。

 

    还有我们脚下的小草、远方的烟树呢，他们并不艳丽，但执拗，请停住双脚，请看他们如何教你不由得挺直脊背。然后请你明白，任凭春秋代序，《雅典学院》里柏拉图的手掌，将永远指向上方，与亚里士多德向下的手，聚合成真实质朴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