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预报说,大连的最低气温已连续五天在10摄氏度以上,也就是说在气象意义上的春天已经正式到来。其实对于“望风而动”的人,并不需要如此严格的界定,只要煦风和暖,有时间,我们就去散步,到附近的校园,慵懒幽静的小路,还有落满玉兰花瓣的草地。
那天我们绕进到一间书店,在架子上看见一本古验方养生一类的书,随手一翻,竟是一条“细腰”妙方:采三月三日三棵树的桃花,阴干,早晚各3克……这多么像经典古小说的意境,锦囊绣袂,香风悼红……而且无需悲情节制,每天要是轻咽几片桃花,便细腰悦目……我们在书店里不禁相视大笑……
马上翻翻手机,幸好农历三月初二,这仿佛是上天的指引!一时我们在草地上目的明确地转起来,终于断定偌大的校园,有且仅有三颗桃树盛放到声色绝佳,才满意离去。
第二天,当我从桃树下钻出来,朋友小心翼翼地从我头上摘下一片一片花瓣和丝丝香蕊时,三月三的阳光正足足地射在我的头顶,这美妙的春天!我静静站着,像满心虔敬的祭台,穿高跟鞋的朋友微微点起脚跟,犹如向台上抛洒鲜花的稚子。
晚上回到家,想起后山上的那棵桃树,在临海的山上,它每年都在人们怨春归太急时开放,正应了白居易的“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推开窗子,果然,就是一抹浅浅的粉,隐在疏落的槐树和侧柏之后,有些“酒晕上素颜”的样子。 我们刚刚住这里的春天,婆婆来小住,她不大愿意下楼,每天只打开窗子看山。有一天清晨,她指指后面说,“有一棵桃树”,声音及其平静,像她这个人一样。我看时,只见远远的三两枝条,被大树挡住,素白的花倒相当耀眼。心里暗暗想着,这样一座山,怎么就一树桃花呢?再想想她于这庄严的大山,就如同酒酣的大汉,游戏林间拈得的一枝春色,随手插在鬓上,而已。
多年来,流光抛人,可她还静静地等着,在繁华落尽的时候开,在峰回路转的绝句里开,哪次不在演绎悲而转喜的人间大境界?
花在,花总要迟迟地开。所以,我常常把它作为一种慰藉,在我常常急切寻找的眼光里,这棵桃树轻轻在山林间与我对答,“某在斯,某在斯……”
这对答其实来于孟棨《本事诗》中《人面桃花》一段。讲的是大家熟知的“人面只今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故事。那个倚在桃树上绰有余妍的女孩子,因为崔护的几句诗,病而殒命,但在崔护“某在斯,某在斯”的恸哭召唤中,又转而复活。
我上学的时候学《牡丹亭》,对于杜丽娘花下感梦而亡,柳梦梅花下感梦生情的情节,还和老师讨论过有没有受到唐传奇,尤其《人面桃花》的影响。现在想想,人间至情,往往有着超乎常理的力量,所以,起死回生,也是至情至理。若还有人能像崔护这般诚怛人心,当属至人。那些钻钻故纸堆,但凡要求个究竟的做法,无疑要把想象与诗意搅得索然无味了。后来我常常觉得立足文本之上的所谓学术,往往在支离和强奸作品,本身就是薄幸的人在做薄幸的事。我一辈子怕都要崇敬并远离他了。
诗之“兴发”大概即在此。桃花美艳绝俗,清澈响亮地开放,恰如少女健硕灵动的神采,彼且受用,亦可思凡。
这让我想起《失乐园》的作者弥尔顿。据说他还在剑桥做学生的时候,有一回在基督学院一棵葱茏的大树下睡着了,而此时一位异国的美少女恰好从树下经过,被这位树下的俊朗少年打动了,她用意大利文写下几句爱慕的诗行,放在弥尔顿手中。等弥尔顿醒来时,发现了诗句,并询问了周围目睹的同学,认为是“天赐良缘”,竟对这位佳人产生狂热的爱情。后来他远去意大利寻访,无奈仙子屐履无痕,直到长恨以殁。
弥尔顿可谓留下了双重“失乐园”——那些偶然来临的不一定会化作永恒,他们飘然而逝,宛若春风里的簌簌落英。就此来说,弥尔顿没有崔护幸运,但似乎比崔护浪漫痴情,更经得起时光与内心的考验。或者这是一种诗意化了的坚守,我们可以把他物化为灼灼之华,同样也可也把它抽象成对希望的追寻,现实中的过大的期许十有八九会落空,但是在初衷不改的路上,希望已经在每一次“某在斯”的呼唤中,渗透消融入每一段路。
这也就是我们那天讨论的提着空空篮子,到天黑也没有找到最心仪的贝壳的孩子——我们都在万丈红尘里忘我追寻,总觉得桃花就要谢了,我们的脚步要快些,再快些。
但是也有真悠游的人,没有桃树,便去种;没有希望,便去培植——将简单的生活开拓得喜庆昂然,甚至慕煞神仙。北宋的诗人石曼卿便是。
前几天我恰好读欧阳修的一篇文字,讲到石曼卿被贬海州通判时种桃之事。看完之后我觉得简石曼卿直就是历史上“最牛”的公务员。你想作为一个分管纪检的副市长,却经常要读书山中,而且见“此山高峻,人路不通,亦无花卉点缀”,便“使人以泥裹桃核,抛掷于山岭之上”,据别的材料说,其间抛掷的不仅是桃核,还有各式花种;而且手法还不止“抛掷”,主要为“弹射”。就是今天,绿化美化自然,我们也不曾听说如此浪漫的手法。你可以想象九百多年前,一些长衫大褂的人们,肃然站在山下,茂密林间或峭壁之上,洒下缤纷希望,“不数年间,花发满山,烂如锦绣”,那该是多么震撼人心的理想与现实的较量,理想终于以不容置疑的姿态站立起来,身后是一季季梦幻般的春天。
后来苏轼登临此山还感慨“戏将桃核裹黄泥,石间散掷如风雨。坐令空山出锦绣,倚天照海花无数。花间石室可容车,流苏宝盖窥灵宇。”这样的地方,简直不输桃源,堪比乐土。有多少贬谪流浪的生命,屈抑变形的心志不能容纳!
有人说“戕杀想象力,就是戳瞎人的一只眼睛”,但我老觉得石曼卿就是闭着双眼在编织生活,不但有幽美之处的歌咏,还有喧嚣之中的静享,所有公式化的生活范本到此都显得苍白无力,诗意是功利框架以外的建筑,因无形而宏大。他能听懂的语言就是来于花下清逸出尘的一声担当与投入:“某在斯——”
据说当时被石曼卿改造过的大山叫石棚山,在今天的连云港市。据说更有趣的是,前几年该市要选市花,本来人气很高的桃花因为这片“石棚花海”很有望入选,没想到最后连候选名单也没进去,我只知道原因之一:桃花有艳俗轻浮之性,与市民的朴实性格相悖。按说这是件严肃的事,不可凭空造次,不过看了这条理由我觉得实在没有核实的必要了。
你也许还记得庄子笔下那个“非梧桐不止,非练食不食,非醴泉不饮”的鹓雏吧,地上的鸱得了腐鼠,却怕鹓雏来抢,仰而视之“吓”……眼界与视角决定境界,或许没什么对与错,只是这样表面僵化地解读,实在也是亵渎庄严的生命本身,越是如履薄冰的谨慎,越让人明白所中毒之深啊。
不过好在单纯的桃花听不懂这些,你不看,他们一样茂盛地开;你看的时候,或许开得更加明白,而你的内心也无比清明。
柳如是有两句诗“最是西陵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也许桃花因遍观踏青之妖童媛女,乃美到轩昂,自有一番人性改良天地的大气。这样审美的主客体倒置,桃花一改被审视的地位,她在峭拔的风里,嶙峋的山间,放眼生机四溢的世界,欲言又止——
她们的语言无不简单,离浮艳更远以万里。比如在我们的后山上,那孤零零的一树,那一枝浓缩的春天;还有现在还在我办公室一角里阴干的花瓣,我并不真的期许细腰,倒想细细越来越肥胖的心;还有那些开在我看不见的某处的云霞,正凝成中国文化中最秾丽的诗典——无论落寞还是欢愉,总是这么一句,带着希冀的热力、真切的感召:
某在斯,某在斯……
大连育明高中
付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