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方,立春一过,四十八天的摆条风便日日携沙带尘、摧林撼岳而来。
久睡的枝条在其间如鱼得水。然后树根被摇醒,把秋天收回的宝贵浆液殷勤送回每一根细条,每一枚瘦瘦的芽苞。于是枝条就跟那风一样,一天天柔软鲜润起来。暮色里归来的孩子随手折一枝柳条,轻轻扭转几下,就是足以放出期冀的笛,呜呜哇哇散入暮霭;再往远,那柳笛似乎一夜之间,唤得土黑水绿。叫不上名的花花草草房前屋后林下田头争相开出花来,蓝蓝黄黄,格外俏皮。再朴拙的角落,也没有春天的缺席,直到立夏来临。
可不是天地循大道么,立夏这一天,熏风渐起,花香浓烈,也有点点杨花旋进街心,袭裾作雪——总之节令正以带动天地的节奏演绎一场声势浩大的复苏与中兴。
匆忙的人们即便无法流连,却也将蜷缩了一冬的神经曝于薄凉微暖的日光和深浅不一的芬芳之中,脚步就轻盈起来,心下总有一股热力在膨胀升腾。无论阳光下阴影里,那步伐必然略带醉态,因为新生的召染使一切都有了盼头,所以脚步饱含了对过去人事乃至时间的宽谅,即算蹒跚踉跄的粗糙下,也是宁静慵懒的细腻。
总是人间五月天,是黑白水墨卷上偶然滴入的几点鹅黄嫩绿,是青中带绿的越窑瓷碗里升起的酒晕微红。
这春天,全不似夏的侬烈、秋的深沉、冬的肃杀。它清亮透明,却清而不淡;醇洌芬芳,但香而不艳。润朗秀雅如此,可不就是酒!从幽深的巷子里飘出来,既能飞鸟闻之而化凤,游鱼得味而成龙,焉不引得你停车驻马,陶然自醉,解貂续酒或者幕天席地,纵意所如?
春如酒,且是春酒。
《诗·豳风·七月》有“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的句子。春酒实际上是寒冬酿造,到春天饮用的酒。而最形象直观的印象还是来自语文书里琦君先生的《春酒》,文中讲述了她的母亲如何在冬至那天泡“补气、健脾、明目”的“八宝酒”,如何到春节后喝春酒,以及花猫舔完春酒后呼呼地睡成酒仙的温馨往事。一杯春酒,“酒香加药香”,氤氲在先生漂泊的乡梦里,笼罩着中国人最传统的温柔敦厚。
这样的酒,恰似春天。
在寒冬里酝酿,以天地为瓮,万物为醅,竟至天人物我合一。这样的酒,在庄子“贵真自得”的哲学里发酵;在春来种豆的南山下沉淀;在山阴道、秀竹林间荡漾;在鹦鹉杯、青花瓷里萦回……那些生命疼痛、人间悲悯,绝不似枯槁沉渊者的放弃,而是一朵朵从酒里挣脱、绽放,“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成为精神之春,成为春天用鲜红嫩绿对生命的恣意讴歌!
据说诗酒配合到最默契辉煌,出产过“饮中八仙”的大唐,人们恰以“春”为酒命名,比如“上窟春”“剑南春”,但这个“春”要读作【wine】,是长安口音。我深深困惑于这到底是语音巧合还是有意而为?不过反复咂摸,仿佛还有醇香醉意,我便敢于断定在那浪漫的微醺盛世,人们定然深谙春与酒间的奥秘。是的,春之于四季尤其之于寒冬的生机复苏,恰如酒之于枯僵若朽之躯的焕发。
若从世间觅得一种东西,叫人能从道德体系的烦忧中抽身而逍遥游弋,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或叫人肆行无忌,以锥心彻骨疼痛示人,以求得最大快意——它必定是酒!羽化超脱或飞蛾扑火仅仅是姿态迥异而已,最后抵达畅快人生化境才是殊途同归。这或可便是“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的原因。 春光就是造化举向天地的一杯酒。而酒又是人间宝镜,照出大苦大悲,大彻大悟。于是冬天就向身后遁去,春天缓缓降临。
此刻春深如海,其踪迹,当如老子言道,“淡若海,漂无所止”。我们必须感谢春与酒带来的生命之轻,他们旖旎而来,一路涂抹淡远明丽,直到被阳光点亮为灵魂的翅膀,一转身,飞向更远的光阴之河,永不停息。
大连育明高中
付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