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岳墓

　　初拟杭州之行，日预作功课于网，衣食住行，无一遗漏。宿处无觅之时，偶见西湖畔有一飘逸灵秀之地，唤作“栖霞岭”。岭上一宿处，名曰“栖霞山庄”，紧邻岳庙，令人遐想而不自胜：或日薄西山，或春花盛放，岭上栖霞如海，浑然壮美；常对千载英雄，民族肝胆，怎不诗情与壮志并起，柔肠同侠骨发挥？不免心向往之，然虑及此地远于闹市，舟车不便，而吾一家老小，必不自由，思量再三，终忍痛割爱。

　　比至八月十五，扶老携幼从灵隐归，正值酷热晌午，烈日当头，是境去意念中薄暮冥冥、微霞满天之景甚远，未免喟然。而下得车来，“栖霞”二字赫然在目，更有香火气息扑面而来，抬头望处，正是岳庙。

　　入庙门，小儿未尝汲汲见岳王，乃四下张望高声疾呼：秦桧何在！吾等虽急于瞻仰英雄，无奈小儿情切，因朝秦桧长跪处来。见双手反剪满身锈迹之跪桧，余正欲指点，儿反释然而笑：“幸吾张姓，而非秦矣。”祖父母不禁讶异，问之，则曰：“秦桧害死岳飞，一等罪人，后人有何面目姓秦？我不姓秦，实为万幸！”其声慷慨，不似小童。

　　概数月前同小儿读书，其间有清代名士秦大士所撰对联‘人从宋后羞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 ’，其时确有详解，然时日已远，孰料孩童犹记，竟至今日活用于此，不免慨叹。昔圣言“羞恶之心，义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今视小儿之状，虽不知家国天下，民族大义，犹能明善恶知羞恶，诸端果人之天性，藏于心底，并结为善，古之人不余欺也！他年以后，不知小儿能否得上天庇佑以胸怀天下，造福于民；纵不出类，亦能秉此善端无愧良心耶？

　　戚戚之间，儿竟欲效他人，以拳掌器物痛击罪桧，奈何高不及槛，全凭祖父抱持。任他双眉紧结，拳如雨点，罪桧低眉顺目难为所动。其心知罪愆耶？其惯看世人此态耶？其铜铁冰冷特无血性耶？而罪桧额角新伤初补，疤痕洞然，足见千百年遭人厌唾以致铜销铁穿、头破血流之窘甚！呜呼！得一时之势，逞一时之快，岂知身后骂名恁长？铜铁有知，可悔当年？

　　数米之外，岳墓青草离离，碑碣肃立，较罪桧旁侧之喧腾倍觉冷清。莫非任世事流转、宠辱变幻，而英雄冷眼？

 

（二）忠泉

　　回正殿，过一角门，门右有井一口。八角整石为台，径约尺阔。下视其内，水面黢黑如漆，而天光投映恰似中秋月圆，几叶疏竹染于其上，恍如水墨新成，冉冉欲出。

　　几远去偶一回望，方见二朱红大字书于壁间，是谓忠泉。泉者，白水也。概水不易色曰白，取流水不腐之意。加之旱不枯涸，涝弗满溢，是为泉节。今水以忠名，况人情乎？

　　于是流连而不忍去，回身谛视，忽觉泉极类眼，清白明辨，目框盈盈。余虽不知何人何年何月穿泉为井，不知此泉是否如后汉耿恭顽抗匈奴而甘泉奔涌以彰忠良；然泉通天地，明若鉴开，忠奸善恶纵浪大化，何人能逃其映照？此意正与忠烈祠

心昭天日”相辉映。万端事态，青眼，白眼，自是胜却史册评说！

　　古有贪泉为人所畏，恐酌而节折遂避之不及。而此刻忠泉寂寞，行人至此熙攘而过。武穆有知，何不分泉以送客，聊慰泉心？

                                    2009.11.6